建校故事
編者注:南師 懷瑾先生,郭姮妟母親和舅舅稱老師,因此郭姮妟尊稱南師為太老師。
太老師剛回到大陸的時候,講課沒固定地方,得到處去借場所。他說:「我又不是大熊貓,你們老是看戲一樣來看我一天二天,或弄個鐵皮屋聽我講完幾天課吧?有什麼用?我真正需要有個能夠修行、能夠練習、能夠改變人心的地方。我蓋一條鐵路給火車走算什麼(指金溫鐵路),我要蓋一條給人走的路!」
後來找得很辛苦選定吳江七都廟港,可是那時候廟港到上海要三個半小時到四小時,全部都是鄉村的石頭小路,連一盞路燈都沒有,回上海路上迷路是常有的,但那時候太老師就說:「好!蓋!」
2001年 太老師選址太湖湖畔,左一:太老師,後左:沈英標,後右:沈詩醒,舉手:李素美。
太老師用拐杖選定太湖大學堂主樓位置,我與母親(李素美女士)留影。
太湖大學堂建造工程2001年開始動工,歷時6年才建成。當時謝福枝先生是東西精華農科公司的總經理,他負責整土種樹,我負責和設計師對接土建和內裝修的設計,原是由臺灣大元建築師事務所姚仁熹先生負責的,還記得那時候參與的建設公司和建築師很多,但是太老師都不滿意。雖然後來整個規劃,是由太老師指導我,一起拼樂高積木,再由姚仁熹建築師落實成為圖紙基礎。建造工程中,圖紙一改再改,已經不是原來所設計的大小和建築外觀了。
當初太湖大學堂原址還是沼澤地,記得土地勘測員說土質太好了。後來才發現他口中的土質好,是因為可以將一顆蕃薯種成三顆蕃薯那麼大,但是當要蓋房子的時候,地樁插在爛泥上面,無法支撐。太老師指示,太湖大學堂要按照百年的建築工法建造,真是讓大家煞費心思。
建造太湖大學堂的過程真是多災多難,拆了又建,建了又拆。先在隔壁的地塊建造,但是因為設計失當,在打完地基後,發現地基有崩裂,無法繼續。只好停止施工,另外重新動土,在現有的太湖大學堂基地上再次動工。還記得第一次參與動土典禮的人很多,太老師帶領。第二次動土典禮只剩下我和謝福枝先生、設計師陳登林先生、達欣工程的幾位主管而已。
2003年冬天,來了一場大雪。當時太老師在義烏鐵皮屋演講完七天課程就大病了。此時雪上加霜,太湖大學堂的工程,因為不停地更動變化,也爛尾停工了。當初太老師選址太湖大學堂這塊地時,大家都勸他:「此地鳥不生蛋,離上海開車最少3個半小時,實在不適合在此建造學堂。」但是太老師力排眾議,堅持要這麼做。
2003年的爛尾,太老師很失望灰心,他和我說:「看來大學堂是造不成了」。我看太老師又生病又失望,我很難過,覺得無論如何,要完成太老師的理想,不管付出多少資金和心血,哪怕他只講課一天或者一小時我都覺得值。
我跟太老師自告奮勇地說:「我去負責繕後,再把大學堂蓋起來吧」。太老師聽了以後笑了,說:「妳要能把大學堂蓋起來,我南懷瑾三個字倒過來寫,笑掉我的牙給妳看」。
當時年關將近,滿天飛雪,我來到大學堂開始督建工程進度。才瞭解到當初的建築公司是大公司,一包再包,負責我們項目的已經是一個小包頭。他看著大學堂的工程遙遙無期也跑了,只剩下工地上一群沒有錢過年的工人。
看到是我來接工程,那些工人更覺得失望了。他們想:這個業主估計是不要工地了,派了一個小女孩過來,什麼都不懂,根本就是打算逃脫。那時工人們常常拿著鐵錘圍堵在工程辦公室門口(也不能稱作辦公室,就是兩個鐵皮屋,位於現在象法堂的位置)。我躲在辦公室不敢出去,屋子裡沒有空調也沒有暖氣,風呼呼地從門縫灌進來。儘管我圍著圍巾、戴著帽子,全身還是哆嗦的,好在當時還有一隻小貓陪伴在我身邊。(工地上的小貓,以後再另篇詳說)
後來我想到一個好主意,圈養德國牧羊犬,若是有誰進來惡言惡語、大聲粗話、威脅恐嚇時保護我,後來大學堂就開始養德國牧羊犬了。可是來不及,因為我買的狗實在太小了,只有兩個月大,也救不了一時之急。所以每次工人來要錢的時候,我就讓廚房的阿姨去買大蝦、大魚、大肉,請大家吃飯,飽嚐美食後,總算能打發他們消失一兩天,周而復始,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。
太湖大學堂狗舍
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陣子後,施工承包方的總經理終於願意出面解決此事,將工程重新估價,先行結算,再進行第二個階段,最後以原造價的兩倍結算。接著,重新訂立合同,重新開工,因為一期工程遺留下太多建築問題,包括水電、消防、空調、地熱系統等等的銜接,所以所有的建築圖紙等於再翻了一次。
2004年主樓主體結構完成
土建完成後,太老師卻嫌這個房子的造型還要再做修正,他覺得江南多雨,加上一而再再而三的重修,有漏水的隱患,我們就覺得在建築物外形上再做一些改變。改變的過程中,找不到合適的建築師,非常偶然的一次機會,我在石門路看樣品房的時候,認識了一位外國建築師,就是日後完成太湖大學堂建築的設計師Ken Jinken,我和他雖然不熟悉,但覺得他的作品不錯,就把他推薦給了太老師。太老師看過以後也感覺不錯,告訴這個建築師說,我這個房子不要中式,也不要西式的,我要中國人進來的時候,像到了外國,而外國人進來的時候,卻又像到了中國。
我和媽媽(李素美女士)以及太老師帶著建築師去上海外灘參考萬國建築博覽群。這也是太湖大學堂從最原始的設計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。為了太老師的要求,我和Jinken想了半天,絞盡腦汁,最後決定讓這個房子有著阿拉伯式的迴廊,西班牙式的屋頂,再搭配中國的飛簷牆壁。因為這樣的關係,很多原來的建築就必須拆掉了,重新裝修設計。Jinken不會說中文,只會說英文,帶著一個助理。常常在現場產生和工人及施工圖紙無法配合的現象。那時候,每次建築師來到現場,常常能看到一幅血流成河的畫面,好慘呀!有一次,建築師在工地裏跳上跳下的拿著錘子,將施工錯誤的天花板和造型全部打掉。因為他過於激動,以致於當他敲打的時候,血就順著他的手往下流。在這樣幾次混亂之後,太湖大學堂逐漸有了現在的面貌。
太老師巡視大學堂建設
終於完成土建,可以請太老師來現場看了。太老師到了六號樓一看,說為什麼六號樓蓋得像鴿子籠一樣?原來設計是三十間標準套房,太老師說太像鴿子籠,怎麼住人?全部敲掉,改成三房兩廳的。太老師一聲令下,我們將現在的六號樓,也就是研修樓,原本的一間間套房全部敲掉,改成現在的三房兩廳、四房兩廳、五房兩廳的房間,也就是現在大家熟悉的六號樓(研修樓)的樣子。
那時候,由於工程的設計圖一改再改,加上施工圖紙常常和現場不符,建築師對建築品質要求又特別高,當時施工圖的施作也沒有現在這麼發達,實在是有苦難言。當時,我的舅舅(李傳洪先生)常常安慰我說:「沒關係,沙彌你就是密勒日巴,當初密勒日巴蓋房子的時候,也是拆了又蓋,蓋了又拆,最終還是完成了,這是對你的磨錬。」
馬爾巴叫密勒日巴去蓋房子,密勒日巴按照上師的指示,在東邊、西邊和北邊,各蓋了房子,每當他蓋到一半的時候,馬爾巴又叫他全部拆掉,重新蓋過。師父還用種種辦法整他,最後房子終於蓋好了,師父讓他過關了。土建完成了,接著開始要採購空調設備、機電設備。為了太老師,每層樓都設計有電梯,並且全部配置無障礙設施。那時候大學堂這塊地雖然通電了,但是瓦斯沒通(到現在也沒通上瓦斯),經常停電,而且是臨時停電,一天停數次的都有,一停兩三天的也有。一想到太老師年紀那麼大,住在大學堂裏,萬一突然停電了,豈不把太老師冷壞了嗎?最後找到方法,就是「地源熱泵」。這是一筆很大的資金投入,但是為了太老師,我們不顧經濟考慮,義無反顧。
「地源熱泵」是透過燒水傳熱的,如果碰到停電,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冷卻,這樣子,一旦有突發狀況,太老師也不至於受寒,因為地熱會慢慢地降溫。但「地源熱泵」也讓我傷透腦筋,那時候的江南幾乎沒有人使用,就算有少數人開始使用,也只是小範圍的鋪設在廁所裏罷了。當時我們這個項目是江南最大的地熱系統工程。我們在太湖大學堂左側鑿了138口的井,採取「地源熱泵」的方式,也是非常先進的特別專案。地熱環保公司,把這個項目拿去參加比賽,還得了江南的環保工程獎。
後來,我迎來了一位貴人,上海華福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董事長魏元辰先生。他住到太湖大學堂工地邊上的宿舍養病,和我住上下樓。常常聽到我和採購機電等等設備的廠商溝通,他覺得我是被騙了。有一天他跟我說:「沙彌,這個工程由我來幫你把關,錢也由我們公司來把關支付。反正我的錢,你不用也是白不用,以後留給誰用,又有誰知道呢?」
我聽了心裡有點不舒服,我就跟他說了一個故事。太老師曾經跟我說過:「做好事也是要有福報的,不是想做就做。」有一次我們陪太老師在蘇州參訪,觀前街上有很多乞丐在乞討,我說:「我們吃飯的時候多點些菜,等吃飽了以後可以打包,再分給這些乞丐吃。」太老師說:「你要給就現在給,我跟你打包票,等一下還不見得有人要你的東西呢。」我聽了沒放在心上,點了很多菜,沒吃完打包了。果然出去以後一個乞丐也沒有,最後我叫醒了一個在工地睡午覺的工人,拜託他接受我的供養,把打包盒都給了他,他頭也不抬,眼也不看的說了一句:「擺一邊放著吧。」
我把這個故事告訴魏總,並沒有接受他金錢的幫助,後來我才知道魏總當時已經是肝癌末期。當時魏總抱病幫我,讓他公司的經理和執行班底來幫忙協助,完成了機電設備的設計和採購。
魏總沒有等到工程完成,就在換肝過程中過世了。走的那天剛好太老師和媽媽(李素美女士)去了香港辦事,只有我代表去醫院送他最後一程,因為他的妻女非常不捨,一再搶救。太老師讓我轉告魏太太,不要再留他了,告訴他安心走,講完以後魏總彷佛釋懷了。藉此機會緬懷魏總的恩情并感念致敬。太老師事後告訴我:「當一個人處於彌留狀況,他的意識還沒有全部離開身體,他可以感知親人的所有情緒,如果旁邊大家捨不得他走,他也會很難過。所以去送人最後一程的時候要告訴大家一定不能哭。」
太老師要求所有的門窗、樓梯、拱門,必須全部按照魯班尺的尺寸修建。當時的大陸,連魯班尺都沒見過,更何況知道如何使用呢?為了落實大家都能使用魯班尺,我們從臺灣購買了大批魯班尺,分發給每一個建築工人,並在工地四處貼滿魯班尺的使用方法。其間也是笑料百出,有工人拿回去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,發現妻子的高度、寬度不合魯班尺的尺寸,非常懊惱生氣,還因此造成家庭不和。後來趕緊向大家說明,魯班尺是不能量活人的。
在使用魯班尺的過程中,有很多問題,例如:到底是量窗框的尺寸?還是窗洞的尺寸?往往是窗洞符合魯班尺尺寸,裝上窗戶後,又不合魯班尺尺寸,只好裝了又敲掉,弄得施工隊工人很頭痛,監理也頭痛。擔心這樣防水層都敲壞了,以致日後留下漏水的隱患。為了配合魯班尺的尺寸,也浪費了大量的建材。一根銅管原本可以分成四份,做成四扇窗,為了符合魯班尺尺寸,只能做三扇窗,剩下三分之一的材料只能廢棄,造成很多的困擾,也讓房子的造價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翻高上去。
在大學堂的建設工程中,還要提及另一位貴人,便是東銀集團的陳萍董事長。初次見面,太老師就讓陳董幫忙建設太湖大學堂。陳董和太老師調侃:「我們做生意蓋房子,不是缺錢,就是缺地;您既不缺錢,也不缺地,為什麼太湖大學堂蓋不起來啊?真奇怪。」太老師回答道:「我就是不缺錢,也不缺地,房子就是蓋不起來。」
我從03年就開始待在太湖邊(同時也兼顧臺灣老古文化公司的正常運營、出書)。04年,我一邊在工地監工,一邊在復旦大學攻讀博士。秦紹德老師是我的博導,他當時擔負復旦大學黨委書記,身負重任還是常常抽空來工地探望鼓勵我。
左起:秦紹德老師、太老師、郭姮妟
終於,07年太老師可以講課了,我特別高興,太老師逢人就誇獎我,並說可以給我頒個建築學博士。但對太老師應更具意義,因為有個地方大家可以進去裏面住下來,跟著太老師學習,也可以打坐靜修,探討生命的來源始末,對嚮往人心改善、嚮往傳統文化的人,也有一個地方可以去,是不是很棒?
太湖大學堂的建成是許多人的淚和汗交織而成的,值此南師 懷瑾先生百年誕辰和太湖大學堂十週年之際,感念所有與我為太湖大學堂付出的尊長和風雨同行的夥伴,大家齊心協力發願將太湖大學堂繼續辦下去。
郭姮妟(Sami Kuo)